他评:
蔡东擅用工笔,这苦了她,也成就了她。她用显微的手法剖析了“正常”下惊心动魄的世界,读《来访者》的时候我有点恍惚,分不清残酷与悲悯的分界。我问朋友,我们为何写小说?朋友说,因为没有别的表达渠道。我说不对,是我们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灵魂,但永远也找不到,虚构就成了我们对灵魂想象的唯一方式。
《来访者》的胜利不在于它的人文关怀,而在于它放弃猎奇,放弃高位关照,它的确是一次精神分析的成果,但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,而是文学上的。如今还有多少小说家会把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旅途挣扎建立起来?没有了。有人说小说在退化,这可能是一种趋势,但也有反证,《来访者》是一例。说到底,小说的现代性不在于形式感的实验和表达式的实践,所谓文本的外在世界。小说家有足够的显微能力,同时耐心地提供人物的内世界,现代性的意义才能得以实现。
——作家邓一光
无论怎样专注地凝视困苦与深渊,蔡东写的,始终是一种有趋光性的小说。能够穿透黑暗的深渊,看到解困的可能,相信生命总能在尊严与热爱中得到展开,这是属于蔡东的希望诗学。就如同吴佳燕在评论中所说的那样,蔡东小说的精神底色是积极向上的。更进一步说,受益于蔡东作为写作者终身成长的自我要求与精神滋养,小说里呈现出的世界才得以不断趋向丰饶、自在和开阔。在为作品注入有力的暖流并将其传递给普罗读者之前,作家早已完成了又一次重要的精神成长。
在今天,像蔡东这样的写作应该得到珍惜。时下更多的小说,为了深究存在的艰难和人性的复杂,选择停在一种胶着和晦暗难测的时刻。相比之下,趋向光明,极力寻找解救与疗愈的品质,则显得太过稀缺。理想的生活或许并不在别处,就在人类柔软却强韧的抵抗里,就在成熟的爱及其可能创造的世界里。
——青年评论家刘欣玥
自述:我用文学的方式勘探痛苦
写作的初衷与准备
我2003年开始读研,没课的时候就去学校阅览室,主要喜欢读小说。一直记得从宿舍到图书馆的一条林荫路,走在那条路上若有所待,好像有什么好事情会发生。年轻时的心情是这样的。图书馆侧门口有几棵玉兰,栽种的不是很整齐,随意栽下,别有风致,到了花开的日子,第一眼看过去,人是会呆住的,美扑面而来,气息很梦幻,身体一下子变轻了,渺然欲去的一刻。回想起来,那是很纯粹的一段日子。写作也是兴之所至,读到好小说就激动,自己想试试,谈不上有意识的准备和规划。陆续写了几篇,发表几乎没遇到什么困难,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小说写作有很深的理解。离开校园后,年龄渐长,越来越认识到写小说没有想象中容易,经常坐在电脑前,如临大考,脑中一片空白。阅读储备不够,太多书该读而未读,要持续写作的话该补的课很多,补课是自己的主动需求,自觉补了几年。
持续写作也不能仅凭激情和才华,激情会衰退,才华跟美貌一样会有突然不见的一天。我目为天才的小说家大概有这么几位:三岛由纪夫、菲茨杰拉德、卡波蒂和萧红,你看他们写下的两三段话就够了,多棒的语感,天然的东西。以他们为参照,很多写作者并无资质和天赋可言。对于普通人来说,更多的还是依靠阅读、琢磨、参悟和具体的写作练习。
回头再看看,懵懂中碰触写作的那一刻真是幸运。从那时到现在,十几年过去了,读读写写已变成日常的一部分,充满乐趣的一部分。这些年没有东张西望,而是很早就确定了写小说是一件值得认真的事情,值得一心一意去做,躲在一隅,心无旁骛,再也没有比在一件事情上保持专注更幸福的事情了。
生活是写作真正的家底
对小说家来说,阅读、阅历、天赋、直觉这些都很重要,但我觉得,阅读量不是小说家最重要的家底,对日常持久的热情和对人生意义的不断发现,才是小说家真正的家底。人生的意义何在,毛姆用《刀锋》这样一部很啰嗦的长篇来追问,小说里几个人物分别代表了几种活法,伊格尔顿用学术的方式来探讨,答案不重要,他的逻辑和推进方式让人着迷。而我写下的人物用他们的经历作出回答:意义不在重大的事项里,而在日复一日的平淡庸常中。就像我在《来访者》里写下的一句话:在最高的层面上接受万物本空,具体的生活中却眷恋人间烟火并深知这是最珍贵的养分。
几位同事问过我在家里做不做饭,我说挺喜欢的,她们很惊讶,好像写小说的人是不太生活的,其实小说家恰恰是爱过小日子的那类人。越是对人生本质的悲剧性有深刻的认知,越希望活得真实、细微、顺乎本性。我小说中的谢梦锦、陈飞白、于小雪大抵是这样生活的。
很多人所谓的“自我实现”,不过是忠诚遵从了世俗成功的价值观念,堂皇空洞,脱不了封妻荫子的腐朽气。谈及理想抱负,哪能都是这些。近几年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以“生活”本身为事业,成为生活艺术家不也是自我实现之一种吗?我乐于看到这样的趋向,宽容的气度,多元的价值体系,最终造就生态多样性的社会环境。
可能跟我身为女性,并且从小跟母亲更亲近有关。我妈有自己的职业,从事琐细又繁重的办公室工作。那时候每天吃过早餐,我出去上学,她出去上班,但我中午回家总能吃到丰盛的午餐,豆角炒肉,煎带鱼,西红柿炒蛋,烧茄子。那会儿就知道享用这一切,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,体会不到这里头的艰难不易。
过了很多年再进入那段日子,我能看到,我妈每天下了班骑着自行车,匆忙去集市买新鲜的蔬菜,回到家马上进厨房,炒菜、打汤、热馒头。我既看到了这充满现实感的场景,也看到了无形的平衡的难度。当平衡无从维持,牺牲也就在所难免。总要有人牺牲的。后来我在远离家乡的深圳生活,一个问题总是浮现出来,如果没有家庭,没有丈夫和女儿,我妈会是什么样子呢?她应该跟现在不同吧,她应该有自己的向往,自己的梦,自己的爱。我父亲出差会带回很多礼物,这也是生活的期待之一,但我跟我妈一起共同经历了质地更细密结实的生活。我的生活态度明显受到她的影响。她重视节日和节气,该吃什么就吃什么,什么时候烙饼,什么时候腌鸭蛋,什么时候煮肉炸丸子,一年一年,总落不下的。她讲究这些,不肯应付着过,也不怕家务活儿的劳碌。而且她不是很刻意地扎一个架势,看起来日子本来就该这样的,无需强调的自然和朴素。她面对平常日子的认真劲儿,细细想来里头蕴藏的力量太重要了。不确定的人生中那点恒常的底子,也许这是支撑我的最本原的力量。直到现在,她还会在电话里问我,入伏了,包饺子了吗?
男性自然也有男性的苦楚,但无论从天性还是从社会规约上来说,女性都更容易压抑和丧失。在面对无常命运的时候,女性也往往显示出更出色的韧性、耐心和负重前行的能力。再说说我对女性的审美,单纯的外貌好看也足够吸引人,但我内心欣赏的女演员不是千娇百媚、低幼少女感的那种,特别喜欢罗宾·怀特、弗兰西斯·麦克多蒙德、杰西卡·兰格、艾玛·汤普森、惠英红,她们上了点年纪,脸上有风霜之色,表演有冲击力,美得很硬朗也很有实质。
选自长江文艺微信公号
关于《来访者》
写《来访者》的日子里,一些久远的记忆会突然浮现出来。我重新回到了高中时代。那时我家还在一处老院落里,平房几间,院子宽敞,没铺地砖的地方栽种着葡萄、月季、石榴和香椿,一只狗或坐或躺或踱步,树下、花丛边、影壁前,整个院子都是它的领地。我至今记得,某天清晨,打开房门,它朝我跑过来,鼻翼潮湿,面容英俊,昨夜还耷拉着的两只耳朵,竖起来了。院子里还有两只从来不拴的猫,睡醒了就去飞檐走壁。
我的房间在最西边。透过两扇绿色的纱窗,我看着高中时的自己。满脸胶原蛋白,但并不好看,还有一大团阴影笼罩在头上,只要高考不结束,就不知道未来在哪里,或者换一种说法,考不上大学就不配有未来——大家都是这么说的,我并不完全相信,但这些说法依然沉重如山,如影随形。好在少年时生命能量充足,心思也清澈,惶惑、茫然是有的,还不至于痛苦。那会儿,临睡前看一眼床头的海报,满足和欢喜就会涌上来。那会儿,床头贴着《神雕侠侣》的大幅剧照,古天乐和李若彤并肩站立,一个背着古剑,一个白衣胜雪,眉眼动人而不自矜,看起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安慰和愉悦了多少人。
将近二十年过去了。没有大学上的,进了名校的,考取普通院校的;学习好的,学习中不溜的,学习不行的,大家都没完,在不同的城市里享受着自己的人生,也面对着各自的艰难。
有句话时不时回荡在耳边:“考上学,什么都好了。”这句听起来像祝福的话够霸道的,让人透不过气来。《来访者》这篇小说出现在怀疑的裂缝中:大考完了之后,你们怎么样了?
小说里的江恺已经三十多岁,他此前的生活留了大片的空白,但读者们可以蜿蜒回溯到一个人的源头,猜想他漫漫的前史。
我跟几位少年时代的同窗多有联络。他们曾经具备碾压式的优秀,在那个目标唯一的狂热情境里,近乎神。当其中一位在我面前两手抱头,整个人几乎要碎裂的时候,我想,是时候了,该问问为什么了。有个朋友读完《来访者》,说他的困境不一样,这篇小说解决不了他的问题。
《来访者》不解决任何问题,顶多算是一次发问。
曾经以为,过了某个关口便一马平川,曾经以为那高光一刻是无数辉煌的开始,那时候并不知道,光彩很快消失,一切如常。
努力、上进、充实地度过少年时光,盼望一种生活,这都没有问题。问题是,还有以真理形式出现的欺瞒,冷酷地焚林而猎,毫无愧色地说那里是幸福的终点。人生等同于“拼命干一票就登天”的买卖吗,太猥琐了。有时候,毒液会一直流淌到中年,而侵蚀的痛苦带来自发地改变。
无论成就大小先学会作为一个普通人持续地热爱、认真地活着,与指标相关并认为一旦实现就能获得的快乐最终并不能让人快乐,这本该是常识的东西,经历了反复的折磨,终于省悟。这些年逐渐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,家庭、社会、文化,暗中导引或者说操纵着我们的命运走向,但成年人最终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。
至今感激每一段能够专注的时光,但永远不会崇尚榨尽生命活力、孤注一掷所取得的事功。如果真存在某个幸福终点的话,我明确地知道,那不是我想去的地方。我也欣喜地发现,陷入困境的同窗和朋友们正缓慢走出意识深处的牢笼,像个婴儿一样重新认识世界和自己。
这些话跟《来访者》有一点关系,或者可以算作起点,小说后来有自己的走向,要表达的,也都在小说里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