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2 年,对当时 36 岁的英国作家萨拉·沃特斯(Sarah Waters)来说,是非常重要的一年。
萨拉·沃特斯于 1998 年出版的第一本以维多利亚时代为故事背景的女同性恋小说《轻舔丝绒》(Tipping the Velvet),被 BBC 改编成三集电视剧《南茜的情史》。
“我当时是全职投入写作,偶尔兼职接一些教学工作,不过 2000 年几乎就没有了,所以那个时候真没什么钱……是一直到 2002 年我的人生才出现了改变。” 萨拉·沃特斯说。
《南茜的情史》电视剧剧照
《轻舔丝绒》刚出版时,初版发行量大约是 5000 多本,由于涉及女同性恋的题材,新鲜大胆,很快就受到关注,伦敦市区里设有同性恋书籍专柜的书店里也都推荐了此书。
那一年,萨拉·沃特斯被英国《星期日泰晤士报》选为年度青年作家;《纽约时报》与《图书馆杂志》把《轻舔丝绒》选为年度最佳图书之一。对于一个初试啼声的新手作家来说,这样的成绩,还是相当不错的。
但萨拉·沃特斯并没能预料到,四年后 《轻舔丝绒》会被 BBC 改编成电视剧,一举让她的故事和知名度,从小众推向了大众,包括向来不是“读者”的母亲。
“(电视剧)竟然让我妈妈说出 ‘假阳具’ 这个词汇,我当下想那应该算得上成功了。”萨拉·沃特斯曾在接受《卫报》采访时说。
《轻舔丝绒》
接下来的十几年间,萨拉·沃特斯陆续创作其他具有影响力的小说,至今累积 6 本小说,其中 5 本都是以女同性恋作为主题的创作。这些小说也让她三度入围布克奖(The Man Booker Prize)。
在所有作品当中,最为人所知的还是 “维多利亚三部曲”:《轻舔丝绒》《灵契》《指匠》。它们之间,并没有因果关系,之所以称为三部曲只是因为故事背景都是设置在维多利亚时期。
萨拉·沃特斯的故事里除了刺激大胆的话题,复杂曲折的情节让她逐渐受到影视公司的青睐。除了《轻舔丝绒》获得改编,2009 年出版的《指匠》也在 2014 年被韩国导演朴赞郁改编成电影《小姐》,电影中把维多利亚时期替换成日本殖民统治朝鲜时期。此片更获得第 69 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的提名。
以同性恋为主题的电影、电视开始成为一种主流,“同性恋爱正在变得越来越流行,尤其某些电影比书籍更受欢迎——像《阿黛尔的生活》,《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》,它们都是主流的成功之作。这是因为男女同性恋角色能以复杂、多面向的角色出现在主流作品之中,并承载宏大、感人的故事”,萨拉·沃特斯告诉《好奇心日报》。
《指匠》
事实上,“维多利亚三部曲” 的故事之所以好看、精彩,其故事背景也是一个重要原因,人们对那个时期的生活方式产生好奇。
维多利亚时期(Victorian era)一般是指 1851 年至 1901 年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在位的时间,这是英国史上最强盛的一段时期,他们夹带着工业革命与帝国主义,造就殖民地遍布全球的 “日不落帝国”。
一旦社会进入快速发展,必然会伴随变迁,有一股新的思潮正在蠢蠢欲动,其中一些是关乎性别、情欲、知识、权利的解放。
《南茜的情史》电视剧剧照
《轻舔丝绒》的书名来自维多利亚时期一个隐晦的色情俚语,形容口交。
这个故事以第一人称视角,讲述一名来自英国滨海小镇惠特斯特布尔的少女南希,某天到剧场看戏时,被来自费佛沙姆的男装丽人姬蒂·巴特勒给深深吸引,南希无法形容那种悸动来自于哪里,于是她开始每天独自前往剧场看演出。两人相识之后,南希追随姬蒂·巴特勒一起到了伦敦,开启了音乐厅男装丽人的身份,这段期间她们历经相爱与分离。最终遭遇爱人的背叛之后,南希又换了个身份,成了伦敦街头“男妓”。这一切就从在巷弄里帮一名军官口交开始。
在一个守旧的年代,南希的际遇显得离经叛道,正因如此,读者可以跟随南希的视角,窥见禁忌之下的同性情欲,同时成为游走城市地景边缘的漫游者,观察不同阶层的人在城市里的真实生存样貌。
“我对维多利亚时期感兴趣,是因为许多现代概念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,例如性倾向、同性恋、异性恋,我在写博士论文时,所做的许多研究,对我的小说写作都很有帮助,同时,我也阅读了许多当时的新闻报道和书籍文章,例如,当时的记者和社会学家亨利·梅休(Henry Mayhew)曾去街头采访许多人,记录们的生活,虽然他的记录往往诉诸中产阶级的视角。” 萨拉·沃特斯去年接受《澎湃新闻》采访时说道。
曾有评论形容萨拉·沃特斯的小说是 “新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”——致力于还原维多利亚时代的特殊性,并在那里寻找当代文化的根源。
《小小陌生人》
萨拉·沃特斯的故事,确实很难一语贯穿,除了复杂转折的情节,她笔下的主角(尤其女性)也必然会有一场凶险万分的旅程,不管是来自社会结构的压迫,或是受困于内心的认同与挣扎。但一段段惊险的故事中,贯穿主题依然是同性之爱,她们努力挣脱父权的窠臼,找出其他的生存可能性。小说结局或许走向悲伤,但依然传达出旧时代的终结以及新价值的诞生的意义。
此外,萨拉·沃特斯对于性爱场景的描绘,也令人印象深刻。实际上,她的娃娃脸,也很难让人联想起她笔下露骨、刺激的性爱情节。这种做法在文学小说中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受到重视。但她小说里对情色的描绘,正好让人们有机会讨论,并重拾这项写作艺术。
“男性的情色书中,会有不少对女同的描写。但这些都是男人写的,给男人看的。我就想,如果把这些描述从情色书中拿出来,取消男性视角,故事又会怎么样,这是我在《指匠》当中想探讨的。” 萨拉·沃特斯说。
对于一些同样从事同性恋书写的作家来说,并不乐见媒体总将他们的作品贴上同志文学或是 “同性恋作家” 的标签,因为那可能意味着,外界对作品理解的简化、局限与框架。
作为一名女同性恋,萨拉·沃特斯一点都不排斥,她甚至很乐意外界以“女同作家” 的方式介绍她,尽管她知道单一化标签,可能会牺牲掉作品的多元性,“我倾向在采访中夸大女同性恋标签,只因为我有这种天真的政治信仰,就是这个词汇说多一点也都不为过”。
BBC 根据《指匠》改编的电视剧《指匠情挑》
时至今日,允许同性婚姻的英国社会对 LGBT 议题的开放程度,已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。
但 1966 年出生的萨拉·沃特斯,成长过程中还是经历过 “不友善的时期”,1980 年代,当她走在街上,依然会有路人对同性恋者恶言相向。
萨拉·沃特斯告诉《好奇心日报》,在一个恐同的社会当中,我们常看到同性恋者被描绘成“其他人”——奇怪的或不健康的,或是边缘人,而她想做的就是把女同性恋角色放在故事的中心——女同性恋故事只是人类故事,与每个人都相关。
当她创作第一本小说的时候,正好历经女权主义运动的新转折点:“第三波女性主义”。这是美国作家丽贝卡·沃克(Rebecca Walker)在她的文章《成为第三次浪潮》中所创造的。
第三波女性主义所关注的问题之一,就是女同性恋。
在那十年间,女同性恋者通过不同的公开活动,让人们意识到她们的存在。1997 年,《泰晤士高等教育增刊》(Times Higher Education Supplement)刊登的一篇文章表示,“学生们本周在布莱顿游行,要求男女同性恋和双性恋平等。”全国女同性恋、男同性恋和双性恋学生联盟召集人 Cath Fletcher 表示:“我们希望未来的政府能出台全面的平等法律。”隔年,学生们再次发起了一场争取同性恋男女权利的运动。
与此同时,萨拉·沃特斯在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攻读博士学位,她的研究领域是 19 世纪晚期的男女同性恋文学,“就在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——关于男女同性恋的历史小说——我才开始想要尝试写一本自己的小说。”她补充若没有这波运动浪潮,“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名作家”。
萨拉·沃特斯也认为当一个社会即将改变之际,那股因对社会不满而产生的愤怒与使命感,或许正是同性恋文学的活力所在,“最好的环境是,允许同性恋作家,同性恋社区,对自己感到强大和自信,同时内心有股愤怒与使命感,例如上个世纪 90 年代的英国,就因为这个原因出现了一些伟大的女同性恋小说。”
今年七月,萨拉·沃特斯于 2014 年所出版的小说《房客》于中国发行简体中文版。故事讲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,原先生长在富裕家庭的弗朗西丝·雷,由于父亲与兄弟在战争期间死亡,家庭顿失经济支柱,为了维持体面的生活,她与母亲将房子的二楼出租给另一个家庭,年轻的巴伯夫妇搬了进来。弗朗西丝·雷与莉莲·巴伯在一栋房子里,从陌生到产生爱情,两人在屋里的秘密随着周边人的起疑而有了改变,最终甚至意外引发一场犯罪事件,造成悲剧。
萨拉·沃特斯
以下节录萨拉·沃特斯跟《好奇心日报》聊聊她最近的作品《房客》,以及同性恋文学的发展状况:
Q:好奇心日报S:萨拉·沃特斯
Q:《房客》的故事背景设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,与您过去的几本小说不太相同,不同的时代背景对您的写作风格起了怎样的影响?
S:确实有不小的改变,因为我希望能符合故事背景的时代氛围。我的前三部小说的故事背景都设置在维多利亚时期,写作风格也跟着这个时代而扩张——更吸引人。接下来的两部小说,则把故事设定在 1940 年代,写作风格自然就变得更加拘谨。
《房客》的故事背景设定在 1922 年,这是英国历史上非常迷人的一个时期,因为这段期间社会发生了很多变化,比方说阶级关系、性别角色。尽管这部小说的结尾终究以一个传统风格的结尾,但故事当中隐含着许多非传统的内容。我希望一开始看似严格遵守家庭、中产阶级小说传统,然后转向激情和暴力。
Q:“Paying Guests”这本书名的灵感来自哪里?
S:“付费客人”是英国上流社会的委婉说法——这个短语曾经被贫穷的中产阶级使用,他们不得不出租家中的房间来赚钱,但却无法使用(较低阶层的)术语“房客”。它符合这本书的行动——但它确实是一个矛盾的短语,不是吗?“客人”怎么能“付钱”呢?所以这种紧张感也很合适。
Q:您认为《房客》是一本犯罪小说、爱情小说还是一本历史小说?
S:我想三种都是,但首先它是一个爱情故事,是一个因为犯罪事件而变得复杂的爱情故事。
Q:如果是爱情小说,这也个相当悲伤的故事,里面有着对人性的失落,您同意这样的观点吗?
S: 这确实是个悲伤的故事。两位主角弗朗西丝和莉莲最终走向悲剧,而次要角色也受到伤害,甚至是在这本小说的故事开始之前便已受伤却无法复原。
《房客》当中的犯罪事件,确实考验着弗朗西丝与莉莲之间的爱情,并将两人推向崩溃边缘:我们看到他们做了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情,因为害怕而变得偏执。但小说中也有勇敢和高贵的时刻。我试着带着同情去写作,甚至是关于软弱和懦弱。我不相信坏人——只相信在困境中的人。所以我认为这部小说也充满了希望。
Q:我注意到您的小说中总重要的场景设置,像是标志性的 “大房子”,您能以《房客》为例,谈谈您如何在小说中建立一个好的场景,让场景与故事两者相辅相成?
S: 是的,在我的小说当中,时常会有一些经典的建筑物,它们几乎自成角色。这些建筑包括监狱、收容所以及乡间别墅。不过《房客》里的建筑物规模,跟其他相比就显得小很多,它是一栋位在郊区的别墅,有一座小型的花园。
这栋房子内部却被划分成两个家庭空间,因此创造出各种故事发展的可能:你如何与陌生人共享家庭空间?彼此会在房里的哪个地方碰面?透过卧室的墙壁,你可能会无意听到什么?又或者从半开着的门里瞥见什么?
当秘密和谎言添加其中——禁止的激情,一段不正当的恋情——事情会变得更有趣。我特别着迷于阈值——通过谁能跨过它们,在何时、如何跨越,以及当它们以意想不到或颠覆的方式被打破时会发生什么。
《房客》
Q:在您所创作的角色当中,有最喜欢的一个吗?
S: 很难只选一个。我非常喜欢《房客》里的弗朗西丝和莉莲——尤其是弗朗西丝,她很独立。但我也可以对《小小陌生人》中的卡罗琳说同样的话,对《守夜》中的布奇女主人公凯说同样的话。我想那三个角色是近亲。
Q:综观您六部小说中的女同性恋角色,您有什么是特别想向读者传达的吗?
S: 我其实没有太多想一起传达的概念,而且也不是所有女同性恋者角色都是令人钦佩的,但我认为这才是重点所在,真的!在恐同的社会中,我们习惯于看到同性恋者被描绘成“其他人”——奇怪的或不健康的,或在“真实”故事边缘被边缘化的人物。但我一直想把女同性恋角色放在我故事的中心——坚持女同性恋故事只是人类故事,与每个人都相关。所以我的主角的性取向很重要,但也不太重要。他们的人生旅程会因为他们是同性恋这一事实而受到影响,但是他们遇到的障碍,他们经历的情感——欲望、失去、背叛、挫折——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。
Q:在您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之前,女同性恋女性主义运动达到了高潮,它对您的写作有影响吗?
S: 当然。我甚至认为没有这样的运动浪潮,我不可能成为一名作家,因为我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我的阅读,我开始写作是在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,当时正是英国女权主义、女同性恋(和男同性恋)小说的鼎盛时期。我读了很多感觉非常刺激和大胆的小说——出柜小说、女同性恋科幻小说、女同性恋惊悚小说、言情小说和历史小说——我心想,“我想写一本这样的小说”。这促使我开始着手《轻舔丝绒》,这部小说充满了乐趣和活力,因为它有着胆大妄为和冒险的特色。
Q:您是否有注意到近年来英国同性恋文学的变化?
S: 我认为,近年来英国社会中同性恋人群发生了巨大的正向变化,但也因此“同性恋文学”可能比以前更缺乏凝聚力,这是自相矛盾的。同性恋作家不再像以前感到急迫性,必须讲述同性恋故事,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同性恋故事已存在于主流之中,但在二十年前这一切仍未发生。出于同样的原因,非同性恋作家更愿意在他们的作品中加入同性恋情节和角色。因此,“同性恋故事”现在更加多样化,不那么容易被贴上标签。
Q:您认为一个社会需要具备怎样的条件,才能拥有好的同性恋文学?
S: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。我本能地会认为,要创作出好的同性恋文学(或者事实上,任何类型的优秀文学),都必须在一个开放、健康、包容多样性的社会……但是在英国,很多优秀的同性恋作品都是在压抑的时期所创作出来的,那时候的同性恋作品,根本不可能公开,还必须经过严格的编码(比如说,奥斯卡·王尔德的一些书和剧作)。也许最好的环境是,允许同性恋作家,同性恋社区,对自己感到强大和自信,同时内心有股愤怒与使命感,例如上世纪 90 年代的英国,就因为这个原因出现了一些伟大的女同性恋小说。
《南茜的情史》电视剧剧照
Q:您认为 LGBT 群体的个人,应该如何在公共平台上讲述个人的故事?
S: 就像其他人一样:诚实、细心、有尊严、有同情心、尊重他人的意见——如果可能的话,也要有自己的风格。我的意思是,不要重复陈词滥调,而是努力让语言显得紧迫而清新。
Q:人们对同性恋文学最常出现的误解是什么?
S: 第一,以为它是“小众”,而且只对同性恋者有兴趣,但当你看艾伦·霍林赫斯特(Alan Hollinghurst)、科尔姆·托宾(Colm Toibin)、阿里·史密斯(Ali Smith)、迈克尔·坎宁安(Michael Cunningham)等伟大的同性恋作家的小说时,你会立即意识到这是多大的错误——这些小说触及、吸引了大批的读者。第二,以为只与性有关,艾伦·霍林赫斯特(Alan Hollinghurst)这样的作家写关于性的文章时,他的文笔如此之好,如此精准,把性变成了重要而非凡的议题。
Q:您目前有特别在意的社会议题,或是女权运动的议题吗?
S: 这个世界此时此刻正陷入可怕的困境。在欧洲和美国,我们可以看到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,以及反移民的议程——这非常令人担忧。更不用说气候变化了……但女权运动,至少在英国,似乎正在蓬勃发展,这很好。像 MeToo 运动则突显出一个长久以来,没受过挑战的性别歧视传统——彷佛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,也是女人不得不忍受的事情——如今终于被揭露这是不可接受的。我认为这非常棒,非常鼓舞人心。
Q:您最近在忙什么,有什么变化?
S: 在过去的几年里,我一直在努力写一部新小说。我现在已经完成了大约四分之三的写作过程,写作过程非常有趣——非常缓慢,过程中有很多事情必须厘清。你可能会想,写了六部小说后,我觉得第七部更容易,但每一部都带来了新的挑战。但这样很好。它让我保持警觉——让写作过程保持活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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